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已經到了。因為從頭頂的天窗看出去，長帶狀的星光閃爍，像是童年記憶裡，後院那條不分夏冬、靜謐深藍的伏流。
坐在一截通往異次元、編號10956的艙體內，他慢慢回神過來。整艘船體與地面重力軟軟扭舞著，用不甚專心、幾近飄忽的力道，穿梭在白色的霧中，這種靜悄悄的白色霧氣，老家隔壁的船員描述給他聽過，那時起他就深信，離開是他必須實踐的預言。
往異次元的飛船此刻倏地騰空拔起，垂直上升，抖動的艙體與重力奮鬥了幾秒，又回復到飄忽的姿態。白色的霧氣越來越濃，在玻璃上留下了晶瑩淚珠，風一拂過便拉長成透明的爪痕。另一艘飛行器從左邊跨越過來，在空中和他們錯身，又是一班嚮往遠方的人。往外看，一座座好比紫水晶的冰山，在遠方的城垛四周漂浮。
這一趟旅途，是出於本能的逃亡還是正面的對抗？並不重要。遠方是他從小嚮往的目的地，前進是唯一方式，他不必再顧慮親戚的耳語，家族的眼光，不必再進出那個有尿騷味的房間，摺疊輪椅，清洗床單，看著總是躺在地上的醫療帳單、撿拾廁所排水孔上一根根頭髮。對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務本就難以懷念，冗長的婚宴，老氣的對談，便宜的地攤內衣，菜市場的骯髒，為了溫飽而表現的膚淺，鞠躬哈腰，文明也無法改善的、發霉的尊嚴。自由，自由在前方，冰山的頂端，漂浮的國度，未來的極致，像一個漩渦，正召喚所有他生的可能。
前往遠方的代價，就是簽下一個契約，販售過往、遺忘曾經；契約效用將有如孟婆湯，白紙黑字明定保證痛苦的清除、回憶的隔絕，反正過往和背景一向使他不知如何面對別人。他做了交易簽了字，賣掉舊的身分，得手一張單程票。簽約前幾天，常寄住在後院的那隻跛腳老黃狗不見了。連老黃狗都待不住。它或者跟他一樣，想去一個沒有回憶的地方。
他們穿過了大氣薄暮，運轉速度慢了下來，飛行船開始降落。所有人都激動了，擠到側窗的邊緣來探望這座幾乎變成神話的漂浮之城。整個城市圍繞在紫色的冰翳裡，由星空照亮，大多數人的第一印象，會以為那是一座似夢的海上帳棚；想看得更清楚是有困難的，因為城市被各種顏色的氣體瀰漫繚繞著，霧氣使它面貌全非。像煙斗一樣吐納著大量黑雲的固體，原來是工廠的煙囪；小型的飛船與飛輪拖曳著深黃色、帶有水氣的尾巴，在懸空的大橋兩端來回。十多幢摩天樓挺立在四方，隨著海面上的浪潮洶湧擺動，公寓與大廈的骨幹承受不住搖晃與扭曲，各自像樹幹上盤旋共生的藤蔓，纏捲在摩天柱與柱之間。
飛船裡的他們紛紛安靜了下來。
此座漂浮之城，腹地曲曲折折，北方來的風一吹，煙霧亂了方向，城市就也變換了面貌。地面上有些站立的人群，狀似爬滿土丘的螻蟻，抬頭望了一會兒。少有的土地當中戳了好幾個深灰色的蝕洞，那是人的居所。蝕洞洞口駐守著張著紅色牙口、偶爾噴出二氧化碳、青色眼珠的兩棲獸。原來白色霧氣是這樣來的。
不用懼怕，那負責吞沒記憶的海獸，飛船上的負責人說。這個城市沒有過去，屬於沒有過去的人。想徹底消弭過去，就是避免製造回憶。這個城市將保障你未來生活的輕巧，過去只是脆弱的水草、短暫的泡沫，你們的記憶力從此只有二十四個小時。城市正中心，終年熬煮一鍋供你們飲用、好洗淨昨日的淡水湖泊。回憶絕對沒有漏網之魚。現在來領取你們的編號吧，一零九五六的陌生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