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倫短箋 // 巴斯

---


抵達巴斯這個小城時，是平日正中午。火車站外人潮不多，原本平靜且放鬆的心情，反而轉為雀躍。避開了倫敦的喧囂、沒有路名可循的馬路、被百隻鞋底敲響的地下鐵道，我突然能深呼吸了，第一次我不覺得自己在旅行，而是在度假。

把行李扔入旅館的儲藏室，換掉過厚的衣物，我抓起相機，動身往市中心走。這是一個舉頭便見海鷗飛翔的地方啊，海鷗是裝上滑翔翼的白色漆刷，左一筆右一撇劃過藍天，發出歐歐歐聲，像在宣布旅人到來的快訊。在頭頂繞一圈後，它們繼續刷過鵝金、米黃、暖白間隔的建物屋頂，停駐平行矗立的三根小煙囪邊，好奇觀察地面上或踱步或棲坐的人們，如何消磨這春日。

很喜歡這種小規模的城鎮，每每隻身旅行於這種城鎮逗留，最能貼近自己，往往也一不小心把自己看得太清楚。這種外部規模，最容易引你潛入內在思考，聆聽內部來回攪動的聲響，是寂寞、疑問，是孤獨、自在，是什麼而不是什麼，你也許能對外人隱藏，卻躲不了自己的眼光。但那種感受並不激動，不致沉重難負，徐行的步伐鬆鬆散散，懶懶疏疏。偶爾迷途，距離與原本差不了多少，繞得太邊緣了，亦不擔心有氣力去而沒能耐回。小城裡，回家的路並不長。

我去了修道院，望望它似百褶裙又似貝殼紋路的天花板，去了讓巴斯（Bath Spa）得其名的古羅馬浴池與神廟遺址，與兩位英國人，對著可免費取飲且號稱有療效溫泉水，慎思熟慮了五分鐘；他們很紳士地憋著氣先喝了，給了味道相當古怪的評點，我從善如流，很俗仔地決定不喝也罷。

離開古浴場往東踅，穿過的是閱兵公園，在藍得如翡翠的雅芳河邊，看見一隻巨大的白色天鵝，穩穩坐在草叢裡，忙著吃草，忙著消化，忙著為腹部底下的蛋保溫。從一邊的階梯往上，接住階頂的是普爾特尼橋與橋邊的小酒館、咖啡店，來往的度假人們看起來漫不經心，那麼隨興，被暖陽照得滿臉通紅，一旦偏冷的風吹來，體感溫度又平衡過來。

我跟上一個為時1.5小時的免費城市導覽，走過幾處知名地景。戴著巴拿馬帽、身穿格紋襯衫的導遊麥可，對著我們十八人訴說這個城鎮的過往情衷。他的故事裡，曾任市長的約翰伍德不僅自己是建築師，兒子也是，兩人齊力規劃下，為巴斯城營造出喬治亞式的古典優雅。他提到18世紀末，為了課徵財產稅，政府想出一個妙點子，那就是以每戶人家的窗戶數量來課稅，窗戶是藏不住的，數量越多，房子越大，住戶越有錢，越繳得起稅。他也說現今的巴斯，除了古浴場加持，帶來了貴族、富豪、觀光客、與世界遺產頭銜外，也蓋起一間現代水療酒店，只是大概少了歷史感，生意並不太好。

隔日，我加入另一個小型旅行團，前往巨石陣與科茲窩（Cotswolds）。導遊一邊開上公路，一邊介紹周遭；別看巴斯地區小小的，周圍鄉村地帶可非常受歡迎呢，他舉起左手一指，「這條路通領的高級鄉村住宅，連強尼．戴普與尼可拉斯．凱吉都來置產」，右手又一指，「往這裡去我們會看到有別於巨石陣的另一處史前遺跡，如果說巨石陣代表死亡，那這遺跡就代表了生命...」他接著以喃喃自語的音量道，「有時候默默無名也好，因巨石陣人潮太多，有污染與破壞的問題，默默無名某程度也是一種保護…」

最難忘的，莫過於那日下午走訪的科茲窩（由純樸僻靜之小鎮所組成的地區）。首先一個小鎮叫科姆堡（castle combe），此地寸土寸金，過夜一宿可能要兩百英鎊起跳。在這擁有房產的基本上是倫敦富豪，週末就開車過來，躲避城市紛擾。

另一個名為Lacock的小鎮更有意思，全鎮完全沒有電線杆，中世紀築起的教堂、與18世紀就在的房舍，都還保持原樣。因其古樸，近年是電視劇《唐頓莊園》取景地之一，並有間宅邸，是哈力波特的父母與佛地魔對抗的場景。之所以能保存得當背後確實有原因。原來擁有該鎮的家族沒了子嗣，主人過世前，決定把全鎮土地交予國家信託（National Trust，英國慈善組織，旨在永久保護英國具歷史價值與自然價值的土地、自然景觀、與文化產物），往後到Lacock生活與營利的人，只能租賃，不得買屋購地、炒作房產，連整修磚瓦都要申請許可才行。

就是這樣，它帶你走入了某段暫停的歷史，也許稍不注意，轉彎的石道上，下一秒就會冒出一匹載著貴婦的馬車迎面而來，要你連忙側身閃躲。這邊也能見到香草盆栽、手作蛋糕等小攤，整齊擺在某戶人家的窗邊、花園邊，或一台靜置的推車，裡頭堆滿根莖都還沾著濕土的蔬果。無人看顧是要如何交易呢？啊，旁邊一張小卡片寫了提示，「一物一鎊」或兩鎊，「請自取，並把錢丟入信箱裡」… 完全信賴原則的交易，想想，我似乎是第一次見到。